海岛有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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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不断消失的家园,艺术能留住什么
今年5月,舞者余锦鹰在家乡东海岛水洋村的戏台上表演了《问神》。但舞者和作品的境遇都有些尴尬:余锦鹰想为神跳舞,但本地人将其视作对神不敬;余锦鹰想把《问神》献给家乡,村民怀疑他要通过这个项目赚大钱;余锦鹰想与神对话,观众看到的是他光着身子在泥潭里甩泥巴。一切显得不合时宜。尤其是当它们发生在被传统与现代拉扯的海岛上。
整个春天,东海岛水洋村流传着有关余侠付家二儿子的故事。名叫鹰的青年在外头混不下去了,于是躲在地里玩泥巴。有人佐证,上一次见到鹰是几年前,他留着光头,胳膊上有一片文身,恐怕是刚从牢里出来。
东海岛位于广东省湛江市雷州半岛东部,岛上最高峰叫龙水岭;龙水岭所在的旅游区叫龙海天;绵延28公里的长滩名叫龙海滩。岛上有人龙舞,青壮年男丁以人身搭作龙形巡游,壮汉架起少年,少则数十人,多则上百人。
在历史上,东海岛民风剽悍,是海盗聚集之地。博尔赫斯《恶棍列传》里的女海盗郑寡妇或许就借鉴了清末东海岛的海盗头目郑一嫂,她又被称为“龙嫂”。
人龙舞&刚翻刺床后的纹身的青年,摄影师:陈亮
鹰是东海岛渔人余侠付的二儿子,93年生人,大名叫余锦鹰。他17岁进了湛江艺校,19岁去北京学现代舞,后来成为职业舞者,创立现代舞团鹰剧场。在岛外,余锦鹰跟很多人讲他见过龙,“下雨之前,龙会在海里面吸水,吸完水之后飞到云里。”几乎没人相信。因为这样,余锦鹰也不怎么跟岛外的人谈论神。
东海岛上逢年过节要游神,村民家里遇到事情要问神。余锦鹰七八岁的时候还看过以村为单位的打架斗殴。村民头戴红绳拜神,请神保佑自己人有去有回。滚刺床、穿令箭等祭神仪式延续至今,村民赤脚滚过钉床毫发无损,用长长的令箭贯穿脸颊而不见流血。
舞“梅花桩”&祭海,摄影师:陈亮
每次回家,余锦鹰都会拜神。遇到大事,要请村里的师父抛筊杯与神沟通,从两只筊杯的正反面不同组合中读取神的旨意。当然,你也可以说这是个概率问题。
离家10年后,余锦鹰想为家乡和家乡的神跳一场舞,《问神》由此而来。作品构思渐渐成形后,他曾去找一位北京的大哥周正咨询。周正说,哪怕把成本压到最低,没个几百万也做不来。余锦鹰有点茫然。周正用神劝他,跟他说,你先回去问问神同不同意做这件事吧。
等待拆迁的土地庙&墓地与化工厂,摄影师:陈亮
2021年3月,余锦鹰回到水洋村,和父亲一起问神。那时连一起跳舞的朋友们都搞不明白他要做什么。而父亲余侠付直接和神说,“阿鹰要回来做一件一生的作品。”筊杯掷出,神同意了。
胡静是《问神》的排练总监,也是鹰剧场的联合创始人之一。2021年底,胡静来到东海岛,帮余锦鹰排练动作。走过30多个国家,上百个城市之后,余锦鹰相信,对于外来者而言,东海岛最独特之处就是神。而东海岛的神过于平易近人,以至于回想起来,比起无处不在的神,更让胡静这个北方内陆人震撼的是岛上那些巨大的蚊子。
东海岛上的椅子,摄影师:陈亮
获得神的同意后,余锦鹰在2021年8月回到东海岛筹备《问神》。刚回来的那段时间,他在岛上找不到回村的路,出门要看导航。
以横穿海岛的东海大道为界,东海岛北部集中了宝钢广东湛江钢铁基地,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、巴斯夫湛江一体化基地等钢铁石化产业,南部也纳入了“现代化工业岛”的规划中。
早在2008年,湛江市就开始将岛上的村民迁到镇上的安置区,神也被搬到了镇上新建的神庙里。村里年例游神,全村摆酒待客,来到城市里,就失去了巡游和摆酒的空间。疫情之下,村里的拜神聚会也少了些。征地拆迁带来了一夜暴富的传说,也伴随着冲突和失落。
荒废的村道&废弃的渔港,摄影师:陈亮
2012年发生了三件事:湛江宝钢厂正式开工;余锦鹰去北京上学;余家父母的养虾池遭遇水污染,亏损上百万。“到了2016年就完全崩掉了。”后来,村里人要么去珠三角打工,要么搬进新村,留在老村的不到20户人家。
余锦鹰老家在东海大道以南,还没被拆迁,但他记忆中的老房子越来越少。某天他坐在院子里发呆,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泥墙上,突然就知道要做什么了。泥土是《问神》的核心。雷州半岛有独特的红土文化,包括雷州方言和雷歌雷剧等。而根据余锦鹰的记忆,水洋村多为黄土。红与黄构成了《问神》的主色调。
回东海岛前,余锦鹰与好友一苇拍摄了两万多张照片,从中选取了10693张能够代表“我”的影像,制作成10693个陶瓷雕塑。10693是余锦鹰自诞生到首演之前所存在过的天数,不同动作的雕塑代表了过去每一天不一样的“我”。雕塑呈螺旋状摆放,如指纹般印在戏台与神台之间。
黄泥底座像是小小的洞穴,由余锦鹰和父亲亲手捏制。它们是安放“我”的归处。制作舞台和底座共用到320吨黄土,一部分是从田里借用的,另一部分来自5间废弃泥土房。
虾池边的荒地是余锦鹰的试验场。眼前是600亩荒地,余锦鹰要除草、松土,赶着牛把泥踩出粘稠的质感,自己也得下地踩泥巴。遇到暴雨,场地泡在水里,余锦鹰早上五点多就去抽水,而后继续搬铁皮、踩泥巴。
站在泥地里,余锦鹰也忍不住怀疑,“我还是个跳舞的吗?”但他又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小时候,他白天抓鱼抓知了,晚上贪凉快睡在户外。亲近泥土本就是海岛生活的一部分。
家人劝不住,只能帮他。父亲余侠付还要出海,有时夜间打渔,上岸后顾不上休息就去帮忙,气得跟鹰剧场另一位联合创始人阿朴骂,“他妈地(di)!阿鹰回来了,我天天有工干!”余锦鹰得知后大笑,“我爸从没用普通话说‘他妈的’。”
余家父母养羊打渔为生,绝不进厂打工。之前余锦鹰在佛山演出,请父母过去看,就在省内,他们也不愿意去,只说“我们等你回来跳给我们看。”余锦鹰猜测,父母对大城市有些抵触。
东海岛四面环水,像悬停在海湾中的蝴蝶,通过堵海大堤与内陆相连。其实余锦鹰也习惯用“上去”来连接东海岛与岛外的城市。在湛江艺校,同学要么说粤语,要么说普通话,可余锦鹰在岛里说的是雷州话/他不敢开口,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余锦鹰去北京的时候,家里经济压力很大。父亲跟他说,你先在北京漂着,十年后再回来。他一直记着这件事。
宝钢湛江项目安置房小区,摄影师:陈亮
按照东海岛的规矩,只有师父和神婆才能通过傩舞与神沟通。为神跳舞的缘由,拜神祭神的日子,一切都有讲究。想为神跳舞,还得跟村里的师父和族长打好招呼。
《问神》确实挑战着村民的接受程度。“很多人都不敢直视神。”而余锦鹰要把演出现场定在戏台和神台前,还要近乎全裸地在神面前跳舞。
3月下旬,余锦鹰完成舞台测试,开始在戏台前布展。村民们看不明白:阿婆说这是许多个香炉;老校长觉得黄土底座插秧种树正合适;卖烧腊的大哥建议用舞台烤猪烤鸭;被余锦鹰请来帮忙的大姐说笑着,“这些姿势学回去可不得了!”
小孩倒是喜欢跟余锦鹰玩,一口一个“鹰哥”。和鹰哥玩,有饮料喝,有辣条吃。余锦鹰在小卖部花了几千块钱,老板颇为感慨,鹰啊,我这一年的生意就靠你了。与此同时,举报持续不断。村干部无奈,要求余锦鹰当着村里人的面问神。“这不是拿神开玩笑吗?”余锦鹰不接受。僵持了两个多小时,村干部也很为难。
后来余锦鹰同意再问一次神。他知道,此刻能帮他说话的只有神了。余家人跪在神前,请村里的师父问神。筊杯落下,神再次答应。当着众人的面,余锦鹰哭出声来。神同意了,村里大多数人就没意见了。但仍有人质疑余锦鹰动机不纯。
余锦鹰也承认,“我以前在村里的名声不太好。”从前余锦鹰在村里就是个小混混。小学校长是父亲余侠付的同学,某天余锦鹰起得早了,闲着无聊去上课,校长看到他,惊得给余侠付打电话:鹰今天来学校了!
初二辍学后,余锦鹰带着一帮小弟,打架冲在最前面。他曾用砖头砸破别人的头赔了300块钱;也曾被二三十个孩子拿着刀和铁管围堵。小孩的行为是大人世界的投射,被迫失地,骤然从农村搬到城市的东海岛人,在无所适从的失落中,把暴力作为一种宣泄出口。
余锦鹰的命运是在老家戏台上改变的。商家下乡搞活动,请来表演的人几乎都要模仿迈克尔·杰克逊。余锦鹰也在家里练习“太空步”。但他只在打架时胆子大,学校里办联欢会,他可不敢报名。村里搭台唱戏,趁着中场休息,哥哥撺掇他上台表演,余锦鹰突然兴奋起来。
他骑上摩托车,回家取来MP4,又跑到戏台上,伴着迈克尔·杰克逊的《Beat It》跳起太空步。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舞蹈。他沉浸在兴奋中,一晚上没睡着觉。哥哥看出了他的劲头,把他送去湛江艺校。17岁,余锦鹰走出东海岛,“我是被神拯救了,也是被舞蹈拯救了。”
2020年,神开始出现在余锦鹰的创作中。疫情爆发后,余锦鹰没回老家,在北京的出租屋里足不出户待了两个月。以此为灵感,他为胡静打造了独舞《神曲》。
哪怕在北上广深等城市,现代舞也是小众的演出类型。《神曲》时长21分钟,演出期间,胡静只调动自己的头部和腰部,手和脚没有任何动作。神站在高处,背向观众。观众抬头,只能看到巨大裙摆如云雾般涌动。胡静说,“现代舞更像是抽象画,没有故事情节和标准答案,怎么理解作品是观众自己的事情。”
拜神的老人&村里年例游神,摄影师:陈亮
仰望胡静的时候,余锦鹰确信,神是孤独的。“神能理解人们,但人们不知道到神的想法。”而他找到了与神对话的方式,“我很在意气场、仪式感和视觉符号。从《神曲》到《问神》,应该是越来越有仪式感的。”
当余锦鹰缓缓走过10693个雕塑,胡静发现余锦鹰的姿势和田里的黑山羊一样。岛上祭神,黑山羊是必备的祭品。舞台周围燃起火焰,泥浆被火烤干,覆在他身上。比起作品或者演出,余锦鹰更愿意称之为“仪式”。“舞蹈本身就来源于祭祀活动。对于我来说,《问神》就是我29年来最重要的仪式。”
黑山羊是村里神诞的重要祭品。摄影师:陈亮
演出前几天,余锦鹰听说了“陶身体剧场”计划解散的消息。余锦鹰和胡静都是从陶身体走出来的舞者,陶身体曾在国际上收获诸多赞誉,却在疫情影响下难以为继。
鹰剧场成立于2018年,创团的第一个冬天,他们在没有暖气的排练室跳舞。疫情爆发之初,他们在马路边练舞。2020年4月,所有演出都被取消,他们只能发布求助信。来到2022年,《问神》首演,受限于防疫政策,鹰剧场只有3位成员能来现场。演出以余锦鹰拜神作为结尾。跪在神前,余锦鹰身体颤抖着。胡静看到了,她的眼眶也红了。
其实现场很混乱,胡静几乎没时间看余锦鹰的表演。演出现场来了很多人,开场10分钟后,警察赶来,以疫情防控为由切段音乐,要求疏散现场人群。胡静和团队成员要配合警察工作,要跟村民沟通,观众挤进舞台,余锦鹰正往前走,她还要请观众为余锦鹰让出一条路。
但看到余锦鹰的脸,她就放下心来,“也许他一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,脸上反而十分淡然。”周围喧闹不停,人群来来走走,余锦鹰在形如泥潭的舞台缓慢舞动,泥浆不断溅在雕塑上。
要说海岛和海岛上的神赋予了人什么特质,其中之一或许就是相信奇迹。
布展阶段,余锦鹰提心吊胆。泥做的雕塑底座遇水就会融化,听天气预报说有雨,余家人立刻去拜神。演出前那几天,市区下冰雹,水洋村下小雨。演出结束后,余锦鹰原计划把雕塑和底座都搬到仓库里,但暴雨来了,盖防雨布也挡不住。余锦鹰觉得,这或许就是天意。
村里前几年就计划拆掉戏台,问了神,神没同意。但新戏台的选址已经定下来了。雨下个不停,余锦鹰站在戏台边,看着“我”的底座慢慢松开、倒塌,融进水里。
去北京后,余锦鹰再没看到过龙。从前有个暴雨天,他看到5条黑色的云柱从空中直通海面,龙藏在云中,鳞片闪着金光。伙伴们互相使眼色,大家都看到了龙。岛上人所谓的“龙吸水”,在岛外只是一种天气现象——“水龙卷”,一种偶尔出现在温暖水面上空的龙卷风,来到陆地上,很快就会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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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特殊标注外,图片由吴一苇及鹰剧场提供
撰文/小芝麻
编辑/大西瓜
排版 / 葫芦、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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